环球速递！建筑可阅读丨中国第一代建筑师的现代性探索

在近代上海，不仅活跃着邬达克、哈沙德、赉安等外国建筑设计师，还有不少与外国同行相比毫不逊色的中国第一代建筑师。留美归国的赵深、陈植、童寯，便是其中代表。三人在上海创办华盖建筑事务所，将彼时流行于欧美的现代建筑思想第一时间带回中国，并让其在中国的土壤上得以发育与发展，留下了多个具有标志意义的建筑。

【资料图】

——编者

1940年代华盖合伙人照片（童寯家属提供）

创办于上海的华盖建筑事务所（以下简称华盖），是中国近代建筑史上最成功的华人自办事务所之一。从建成作品的规模和分布来看，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华人自办的建筑事务所中只有基泰工程司（由留美建筑师关颂声1920年创办于天津法租界祖传土地）可与之比肩。在存续期间，华盖完成了至少232个落地的建筑项目，其中一半以上完成于1931-1937年。这些项目大都分布于中国南方，其中上海的项目约占到五分之一强。

华盖的三个合伙人赵深、陈植、童寯，均先后毕业于清华学校和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接受了完整的“布扎（Beaux-arts）”训练，也直接接触了欧美最新流行的装饰艺术派和国际式、现代式建筑。赵深首先于1927年回国，先后在青年会建筑处和范文照建筑师事务所工作。陈植1929年应梁思成之邀回国出任东北大学建筑系教授，1930年童寯也应邀加入该系。1931年初赵深离开范文照自创赵深建筑师事务所，陈植承接了浙江兴业银行项目的委托而离开东北大学与赵深合伙。“九一八”事变发生后，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开始逃亡，9月底童寯全家决计离开沈阳，暂避居北平西山。10月，由于事务所业务繁忙，陈植与赵深商议后邀请童寯来沪。11月，童寯把妻儿暂留北平，一人无奈地去上海“试试看”，三人开始了合作。童寯先是在清华同学会宿舍借住一个月，再搬到八仙桥青年会宿舍，直到1932年5月方才租房安顿了全家。1932年赵深建筑师事务所更名为赵深陈植事务所，1933年1月1日，赵深陈植事务所公告更名为华盖建筑事务所。

华盖是一个纯建筑专业，从方案、施工图跟进到项目竣工的设计公司，不承包工程，也不经营地产，更不涉足物业管理。结构计算和结构图样交给长期合作的顾问工程师，由承包商免费完成设备专业施工图设计，经华盖审核后付诸实施。有的业主配有自己的建筑顾问或建筑师，华盖也同他们合作设计。当时华盖由赵深负责承揽业务、监管人事和财务，陈植管理内务，童寯主要负责图房。但三人都参与具体设计。在所有项目中，童寯参加的占到1/2，赵陈各占1/4。抗战全面爆发之前，华盖的规模大约为十几人。

当时“东方巴黎”上海的建筑设计，无不面临“现代性”的问题。这也是建筑师今天仍然面临的问题，即如何面对规划条款控制下的城市环境，面对随着新的社会活动需求移植而来的新的生活方式和建筑类型，以及为了满足这些社会活动对舒适和效率的追逐，而选用怎样的建筑技术和设备。华盖在创立之初就相约摒弃大屋顶，他们一方面尝试创作有中华气质的现代功能的钢砼结构建筑，另一方面积极尝试现代主义风格或者是局部应用现代主义相关的手法。其原因可能是事务所往往承接预算有限的项目，而这部分项目1930年代开始受战争影响，预算一路下行，另一个源头是当时的社会思潮又正以工业化为荣，希望与工业生产接轨。华盖在上海的新建工程留存至今的仅有21处，15处都是住宅，另有三处银行办公建筑，以及电影院、图书馆、厂房各一处。本文要介绍的就是二者交集中三件不同功能的作品。

黄浦剧场（摄影：叶辰亮）

【银行办公】

强调现代性的浙江兴业银行大楼，在四邻古典折衷主义风格或装饰艺术风格建筑的环绕中尤为出挑

事务所的创立与陈植南下密切相关，而他南下的契机正是浙江兴业银行项目的委托。这栋办公建筑现位于北京东路230号，一楼如今是久事艺术空间所在地，前不久在举办“西行画录·东南园墅——建筑师童寯(1900-1983)特展”。

其建筑设计的过程从侧面体现了战争对金融业的影响。最开始兴业银行筹备拆除老楼，在新老地块上一次性新建一栋融古典气势与摩登的装饰艺术风格于一体的11层大楼。随着“九一八”事变的发生，月底即计划另造临时建筑，经过事务所的争取，最终将整体规模缩减一大半，建筑也更偏向功能导向，“内外建筑式样，均用现今德荷两国之最新者”，在首层实现整跨、几乎全高的大窗来体现银行的实力，也为银行柜台提供了充足的光线，提升了客户的感受。

建筑师提供的效果图为沿北京路九跨长，五层高。从事务所保存的照片和图纸可以发现，银行先是保留了老楼，仅建成了沿北京路的一期六跨四层（甚至有一版图纸仅三层），平面图在转角三跨和东侧六跨间有实墙隔开。银行业务搬进新屋一二层后再把西边的老楼拆除，建设二期的三跨四层，再建设九跨的五层。今天我们看到的现状在此基础上又向上增加了一层。

这在已建成的四邻古典折衷主义风格建筑（沙美银行/上海信托公司、中国信托公司、四明银行）、装饰艺术风格的中国垦业银行的环绕之中，建筑的立面只在檐口施以方型浮雕呼应。由于建筑西侧邻街，首层的大窗就和东侧紧挨着的同一结构形式的沙美银行大楼（1921，通和洋行）首层的小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反映了建筑师对框架结构体系的认知，对德国荷兰最新潮流的认知。

1934年的浙江兴业银行（童寯家属提供）

建筑两边并不垂直，而是充分利用了沿街面长度。在用地最远端设立两个车行入口，较宽的北京路上开设的是公共入口，建筑也切削东北角，留出回车场地；更隐蔽的江西路入口到达的是银行专属的可以封闭的停车库，三至五层可通过首层江西路上的独立门厅（当时叫穿堂）的两部电梯和楼梯直达，楼梯设计为U形，具有赏心悦目的对称性。楼梯下设卫生间，使得这个门厅的空间也具有了对称性。银行最主要的公共交通空间仍然是经典的十字形对称排布。建筑首层高度较高，约5.5米，在夹层设置仅和一层空间连通的多个库房，尤其是客户可达的财产库，更显安全。

二层也设有银行库房，单走道两侧办公，流线两端分别布置客梯和货梯，以及卫生间。沿街外立面开窗统一尺寸，和内部柱网的布置并不严格对应，但也保证了每个开间的墙体都能与窗间墙相交。一期保管库空间与主体建筑用天井隔开，用独立体现安全，同时让上方的餐室获得了更多的采光。从二层起二期与一期交接处退出一个天井，给二期东侧的办公单元带来了光线。

从城市规划发展的角度，随着20世纪以来世界城市（大都会）的出现，城市土地价值升高，单体建筑的综合性越来越强，平面功能的现代化转型更早于立面风格。上海也已出现了百货与酒楼、旅馆、弹子房、跳舞厅、游乐场和戏院融为一体的永安百货公司（1918）这样的商场建筑。一墙之隔的沙美银行大楼，就在银行营业厅和出租办公之上叠加了公寓功能，而兴业银行这幢大楼为办公配置了更多生活化的功能，其流线设计尤为复杂。三层平面有整个楼栋的公共空间——俱乐部、图书室和游艺室，走道另有分支通往一间餐室，该餐室同时有室外楼梯连通二层银行办公，也就是说楼上办公从公共交通到达，而楼下的银行员工可以从专有的楼梯到达。再按建造的先后顺序切分大楼，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三条流线的衔接。其功能推测可等同于如今高层写字楼中的员工食堂。这充分体现出设计师在组织复杂功能上的功力。

四层和五层则平面基本一致，从东北角的一期交通核出发，在一期内充分利用平面进深闭合成环。再连接二期单廊两侧办公室最终到达西北角的二期交通核。后来五层沿街及路口转角全数租给泰山保险公司后，流线进一步简化为单廊两侧办公室的基本模式。

华盖撰写的设计说明隐去了降低预算的过程，着重突出建筑设计的现代性：在风格上的时尚与技术上的先进。在设计风格上是“最新之建筑”。内外建筑式样，采用的均为当时德荷两国最新的；外部纯用天然石，极为坚固；内部银行部分墙壁地板，纯用中国及意大利大理石。在建筑技术上则防火隔音，纯用钢架水泥建筑，各内墙有防声之设备，采用“最新之设备”，例如记账计算等均用机械，其余用电之机器，有传送机、电钟及自动电话机等。

现位于北京东路230号的原浙江兴业银行大楼

【影剧院】

仅用大光明大戏院四分之一造价完成的金城大戏院，显示出对于当时欧美现代建筑的学习

华盖最负盛名的可能是他们的影剧院设计。1999年大上海大戏院被拆除后（现原址建筑为复建），金城大戏院（今天的黄浦剧场）成了华盖在上海唯一留存的影院项目。金城大戏院设计于1933年，新恒泰营造厂承建，1934年2月1日开业，也在北京东路上，位于贵州路北京东路转角，是华盖设计的第三个影剧院。按照开业时间，第一个影剧院是苏州的青年会大戏院，位于观西，具体地址仍不明朗，开业于1932年6月。第二个就是上海的大上海大戏院，设计于1932年，开业于1933年底，距离同年开业邬达克设计的大光明大戏院不到500米。

金城大戏院是当时高档电影院中的国产片首映影院，开业即拿到联华电影公司的首映权，当时外片首映影院，最低票价约6角/场，国片3角/场，只有这种国人自办的影剧院才能保证国片的放映时间。《申报》描写上海电影院盛况的歌谣恰好在上下两句提及华盖的设计：“成立未久大上海，开幕声中有金城”。从开业之初金城大戏院就上演中外话剧，抗战全面爆发后曾有一年专演京剧，1944至1945年为国风剧社驻场，专演话剧。新中国成立后，业主柳中亮、柳中浩兄弟携名下三家戏院和两家电影公司并入上海电影制片厂。1957年由周总理在“黄浦剧场”备选中挑中并亲笔题名后改为现名。

金城大戏院（童寯家属提供）

金城大戏院主空间单厅的立面设计非常简洁，开“带形长窗”。开业后的第二个月，《中国建筑》月刊即刊登介绍如下：“北京路冲，贵州路口，新式之影戏院兀立，即金城大戏院也。按金城戏院，于最近日完工，图样为华盖建筑事务所设计，采用最新式。除入口上部开辟高大之窗数行外，另则设小窗几点而已。其余部分，则施之以极平粉刷，不尚雕饰，为申江别开生面之作。”

它仍带有装饰艺术风格的特征：立面为阶梯状造型，以转角主入口上方为重点装饰部位，具有明显的主从关系，装饰处转圆角缩进，玻璃窗格的纹样设计带有中式云纹。这折射出建筑师不满足于沿袭西方的现代风格，而在此基础上又找到融入了中国特色的一种手法。此外《申报》报导时主要描写了灯光，这也是该风格的特征：“建筑，全屋采用立体式。式样峻伟，姿态壮威，气盖弥暇。装饰，门表有玻璃巨柱五座，高五丈四尺，入夜绿光四射，鲜艳璀璨。戏台两旁饰以玻璃柱子，内外辉映。蔚为巨观，电灯布置，纯美艺化。”金城大戏院的造价只有大上海大戏院的一半，也就是大光明大戏院的四分之一。但它一是追求了施工速度，“打破海上一切大建筑物之纪录”。二是在设备上不减投资，音响采用当时最新出产的德国宝音巨型机，四壁装有阻燃吸音板，放映机也是最先进的德国安纳门第五号产品，消防设备与卫生管理一流，铺设羊毛地毯，并装置最新式的冷热气机，还可播映连环活动广告。

大获成功的电影《人生》（1933）、《渔光曲》《桃李劫》（1934）、《马路天使》（1937）等均在金城大戏院首映，话剧《赛金花》首演也在此举行。1935年5月24日，金城大戏院举行了电影《风云儿女》的首映，两个月后《毕业歌》《义勇军进行曲》的曲作者聂耳逝世，其追悼会在此举行也就顺理成章。1937年以后它还一度作为难民收容所。

金城大戏院的基地位于城市转角，亦将主入口设于转角处，既为影院吸引两个方向的人流，又为可能存在的底层商铺留出了最大的展开面，实现商业上的双赢。基地方正，其在北京东路面宽36.6米，贵州路面宽29.7米。和同样位于城市转角的，更晚建造的美琪大戏院类似，在城市转角处设置通高圆形门厅。门厅与大上海大戏院一致，仍较浅，直径约11米的圆形门厅去掉楼梯后大约还有7米进深。这个入口序列也是建筑内部保留得最完整的空间了。内部平面几经修改，初始图荡然无存，只能从当时媒体的描述、老照片以及翻修改建图纸中一窥端倪。今天我们还能通过华盖合伙人童寯1930年所摄所绘欧美现代建筑影像及其日记看到他们对课本外的摩天楼、分离派和国际式风格的学习。再反观金城大戏院，会发现其带有法国马雷·斯蒂文斯街住宅的影子。童寯在日记中兴奋地写着：“（在马雷·斯蒂文斯街）第一次看到现代风格的外观。它在某些地方有着鲜亮的色彩，非常有意思。”同时它的案名灯箱和抹灰墙面做法，也能从日记中看到：“（德国斯图加特的）肖肯百货商场，这是我所见过最好的百货商场（当然是建筑学方面的）。它带有水平线条的砖与灰墙面的组合，用大型灯箱来显示商店名称，非常有效。”

【公寓】

在不规则地块上，合记公寓实现了最高效的居住容器，又保留了高端公寓的服务配套

合记公寓，又名陕西公寓、立地公寓（即项目英文名Lidia Apts.直译），位于陕西南路490-492号，永嘉路48号，设计完成于1934年6月底，建筑竣工于1935年5月底。建筑共四层，造价10万元，为清华学校校友黄季岩（1913）委托。陈植回忆“华盖曾因此而存黄的银行三万元之巨，因他是老清华与渊如熟，结果全部因银行倒闭而分文无着”。

这幢公寓用地极不规则，建筑平面围绕着从长边——陕西南路进出的两个楼梯间展开，相当于两栋公寓贴建。房间主要为东西向，与上海大量的里弄、花园住宅主要朝南北向不同，这也是上海公寓建筑的一大特征。南栋靠近陕西南路永嘉路转角每层均三户，北栋首层两户，二至四层每层六户，共计32户。南栋三户均为一室一厅一卫，北栋首层端户为一室一厅一卫，中间户为两室一厅一卫，标准层为三个一室户和三个一室一厅一卫，屋顶设有花园。

1934年的合记公寓（童寯家属提供）

首层在用地最北端设一个穿过北栋进出内院的车道，西端为两个车库和锅炉间，再向南拐进内院，内院设两层小楼，首层为6个并排的车库，二层为17间佣人房，通过一条室外走廊与南北栋楼梯间的半平台相连。尽管这种佣人房和车库集中为一栋附属建筑的处理办法在同时期的上海公寓建筑中相当常见，但通常它们不是像永业大楼、培文公寓等规模非常大的周边型布置，就是像高耸的卫乐公寓那样带有小花园，占地较为宽裕。在合记公寓中，建筑师用几个转折巧妙地处理了城市—公共—半私密—私密空间的过渡，立面上极其隐蔽，在不规则地块上实现了最高效的居住容器，又保留了高端公寓的服务配套，达到了极高的设计水准。

合记公寓首层较高，为12英尺（约3.65米），标准层10英尺（约3.05米），建筑紧贴人行道，所以首层沿街立面都设计了高窗，标准层窗高为层高的一半，使得建筑更加敦实。门厅、公共走道的天花板下有水泥或者灰塑做成的线条。水磨石地面设计了三块黑色底色一组的纹饰。两者均与立面上起标识作用的阳台设计相呼应。楼梯栏杆、窗扇的铁艺亦明显配套，同时期上海邬达克和赉安洋行最出色的公寓作品均有类似做法，属于装饰艺术派的手法。

公寓主要房间均为柳桉木地面，厨房、卫生间为马赛克地面，瓷砖墙裙，阳台为缸砖地面。公共楼梯间及其前厅地面设计为马赛克，现场实为水磨石地面，墙裙用橙红黄色组合的水磨石。

然而它的建筑立面则在当时主流的装饰艺术派风格的基础上发生了一些转变，却又不是国际式全无装饰的墙面。通常所见上海类似体量的公寓，除了更早一些偏法国古典主义或者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之外，无论水泥的颜色和花纹如何，往往就在窗间增加面砖作为装饰。在合记公寓的设计上，建筑师有意识地用微微出挑的平直混凝土线条将窗和窗间墙框为一体，又将框外表面全覆盖深褐色面砖，使得建筑呈现出现代建筑带状长窗的感受。再利用室外楼梯平台外凸为一组特色小阳台，打破水平线条，巧妙利用透视原理，无需在屋顶另外加层就实现了行人视角中耸立的视觉焦点。

2017年的合记公寓（摄影：寿幼森）

作者：蒋春倩（一级注册建筑师）

编辑：范昕

策划：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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